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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顾不得喘息,抬头观望了一下方位,猜测自己应该是在道政坊中的某处。

这个很好判断,因为从北方传来了汹涌的欢呼声和鼓声,那栋巨大无比的玄元灯楼也开始运转起来。李泌用手简单地绾了一下头发,拂去脸上的水珠,一脚深一脚浅地朝人多处跑去,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。

如果他猜得不错,蚍蜉是打算入侵兴庆宫,直抵大内!

毛顺在道政坊水渠挖的那一条地下水道,从南至北流入灯楼,势必要有一个向北的排水口——最近的地方,正是兴庆宫内的龙池。

龙池位于兴庆宫南边的宫苑之内,水深而阔,其上可走小舟画舫。池中有荷叶芦荡,池边周植牡丹、柳树,宫苑内的诸多建筑如龙亭、沉香亭、花萼相辉楼、勤政务本楼等,皆依池而起,号称四时四景。

道政坊龙首渠的水流入灯楼水渠,再排入龙池,无形中构成了一条避开禁军守备、潜入兴庆宫的隧道。灯楼一炸,四周便糜烂数十坊。蚍蜉便可以趁机大摇大摆进入龙池,突入兴庆宫,对幸免于难的皇族、高官乃至天子本人发起第二轮攻击——所以他们要准备水靠。

如果让蚍蜉这个计谋得逞的话,这次上元节将会是大唐有史以来最耻辱的一天。

他跌跌撞撞沿着渠道跑了一段,终于看到前方影影绰绰,有几个坊兵正站在那里聊天。他们是负责守卫龙首渠的,可是马上就拔灯了,他们都忙着抻长脖子朝那边看去。

李泌冲过去,大声喊道。坊兵们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忽然从水渠里跳出来,都吓了一跳,纷纷端起长矛和棍棒。

李泌把张小敬留的铜牌亮出来,说我是靖安司丞,立刻带我去找龙武军。坊兵们对这个变故有点意外,终于有一个老兵接过铜牌看了看,又见李泌细皮嫩手,双手无茧,那一身袍子虽然湿透了,可还能看出官服痕迹,这才确认无误。

很快李泌联系到了在道政坊门布防的龙武军,他们一听是失踪的靖安司丞,都大为惊讶。李泌说你们必须马上采取措施,去疏散兴庆宫和广场观灯人群。

龙武军的军官为难地表示,这是不可能的。现在广场上五万人挤得严严实实,动弹不得,龙武军分驻各处,也根本没法集结。如果这时候强令疏散,光是百姓彼此踩踏就得死伤惨重。

李泌也知道,他们这些低级军官,根本没办法定夺,便说立刻带我去见陈玄礼陈将军。军官见李泌气势汹汹,不敢怠慢,连忙备了一匹马。龙武军有自己的临行通道,李泌沿着这条通道飞驰,绕过水泄不通的广场,一口气跑到了兴庆宫的西南角。

此时陈玄礼作为禁军主帅,正在金明门前坐镇。

兴庆宫南边一共有三座城门,西南金明门,正南通阳门,东南初阳门,合称“三阳”。勤政务本楼正对广场的位置,是通阳门。拔灯红筹会在众目睽睽之下,穿过这个门登上楼台,向天子谢恩,向广场诸多拥趸致谢。它主要承担的,是礼仪方面的作用。

而靠近西南的金明门,则是一条功能通道。上元宴会的诸多物资与人员、醉酒过度的官员贵胄、各地通传和飞骑、梨园的歌者舞者乐班等,都经由此门,出入兴庆宫。

所以对安保来说,最关键的节点是在金明门,而不是通阳门。陈玄礼亲自坐镇,也就不足为怪。

李泌飞驰到金明门前,远远已经看到陈玄礼一身明光甲,威风凛凛地站在门顶敌楼。他转头看了眼那更加威风凛凛的玄元灯楼,虽然开转,但楼上还是一片黑,还未燃烛,还残存着少许时间。

“陈将军,靖安司急报!”

李泌骑在马上,纵声高呼,可很快他就像是被人猛然卡住脖子,一下子哑掉了。胯下坐骑感受到主人在猛勒缰绳,不甘心地发出嘶鸣。

他瞪大了眼睛,看到金明门的重门半开,一辆华贵的四望车从里面匆忙驶出。本来四望车该是驷马牵引,可此时车辕上只挽了两匹马,车尾连旗幡也没插,若是被御史们见到,少不得会批评一句“有失典仪”。

李泌一眼就认出来了,那是太子的座驾,而且太子本人就在车中。他不止一次跟太子同车出行,知道李亨怕车厢憋闷,每次乘车,都会把旁窗拉开三分之一,习惯性地把手搭在窗棂上。

此时在马车的右侧窗棂上,正搭着那一只雍容富贵的手。手指轻轻敲击,显得主人有些心绪不宁。

上元春宴刚刚结束,拔灯之后,尚有群臣赏灯之聚、御前献诗、赏饮洞天圣酒等环节,怎么太子却偏偏选在这个时刻匆匆离去?李泌一时之间,竟不知所措,想要喊住马车,嗓子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。

他勒住马匹,呆呆地望着四望车从自己身旁呼啸而过。

与此同时,远处通阳门前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喝彩声。拔灯红筹已经登上勤政务本楼,步上七层摘星殿,站在外展露台之上,亲手向太上玄元灯楼抛去了一根燃烛。

张小敬眼见火捻已被点燃,微微松了一口气。这捻子是麻藤芯子浸油制成,一经点燃,便不会轻易熄灭,美中不足是速度略慢,烧进竹筒里怎么也得七八个弹指,引爆少说也在十个弹指之后。

张小敬扔下火镰,起身冲到了顶阁门前,指望能暂时挡住后头的追兵,只消挡住一下,便可争取到足够引爆的时间。

讽刺的是,这是张小敬在短短半个时辰之内,第二次在同一地点面临几乎相同的境况。更讽刺的是,两次在外面的追兵,分明是彼此敌对的立场。

龙武军和旅贲军士兵已经扑到了门前,张小敬的弩机已经空了,手里没有别的武器,只能靠一双肉掌抵挡。他大吼一声,拆下顶阁的门板当作盾牌,直接倾斜着压出去,登时压倒一片追兵。

可无论是旅贲军还是龙武禁军,都是京中百里挑一的精锐之师。楼梯下不断有人冲上来,压力持续增大,士兵们虽然单挑不及张小敬,却可以群起而攻之。张小敬只能凭空手抓住门板,利用狭窄的走廊通道,拼命把他们往外推。无数刀光剁在门板上,木屑飞溅,眼看门板就要被劈成篱笆。

一个龙武军士兵见刀砍暂时不能奏效,索性双臂伸开,整个人压上去。其他人得到提示,也纷纷如法炮制。张小敬既无法伤敌,也没办法对抗这么多人的体重,一下子竟被反压在门板下面,动弹不得。

一直到这会儿,元载才登上楼梯。张小敬一看是那个在晁分门前被自己杀破胆的新靖安司官员,开口大叫道:“是我提示你来兴庆宫的,我不是蚍蜉!自己人!是自己人!”

元载盯着张小敬,心中越发复杂。这个人当面杀死了自己十几个部属,还吓得自己尿裤子——但确实是他提示,自己才来到兴庆宫,难道说张小敬真是冤枉的?可元载很快又否定了。他明明抱着猛火雷来炸灯楼,这是众目睽睽之下的行为,难道不是个叛贼吗?

这个独眼死囚犯的种种矛盾行为,聪明如元载,完全摸不透怎么回事。元载决定不去想了,总之先把他抓住就对了!

“不要相信他的话!”元载正要清清嗓子,发布下一条命令,却被张小敬的声音占了先。

“这灯楼里已经灌满了猛火雷,马上就要炸了!必须马上派人去阻止!”张小敬声嘶力竭地在门板下叫着。这个说法,让元载一哆嗦,连忙抬头向太上玄元灯楼的里面望去。可惜里面太空旷了,什么都看不清。

我的天,这灯楼里如果全是猛火雷,那岂不是连整个兴庆宫都要上天?元载的脑子一蒙。

“长……长官!小心!”一名龙武军士兵突然指着顶阁尖叫道。门板已经被卸掉,所以走廊里的人都能看到里面的情景。

一根麒麟臂正紧靠在转机的背面,那捻子已经烧入了竹筒内部。那种冰冷的死亡预感,一下子又袭上元载心头。他二话不说,抱头就朝楼梯下面滚去。而压在张小敬门板上的士兵们,一见长官如此,也纷纷跳开。

只见那麒麟臂的捻子燃到尽头,闪了几朵火花,然后消失了。不过张小敬知道,这不是消失,而是钻入竹筒内处,很快将唤醒一个极可怕的火焰怪兽。

他攥紧拳头,闭上眼睛,等待着自己被火焰席卷而得解脱的那一刻。

一个弹指、两个弹指、三个弹指……到了五个弹指,顶阁里还是一片安静。张小敬没听到意料中的爆炸声,反而觉得脸庞有些灼热,他睁开独眼,看到一团热烈的大火在转机旁飞舞。

这一枚猛火雷,是臭弹。

张小敬很快就找到了原因所在。这根麒麟臂的尾部在刚才的争斗中被撞开了一条缝,有黑色黏稠的猛火油流泻而出,洒在地板上。

猛火雷的制造要诀,就是内部须压紧压实,把油劲牢牢地蓄在一处,才能使其成功起爆。若是密封有破损,泄了劲力,便只会变成普通燃烧,徒有猛火之威而失雷霆之瞬击。早些时候,突厥狼卫们携带的桶装猛火雷里,正是因为密封欠佳,导致数枚猛火雷变成臭弹。

显然,张小敬运气不够好,这一根麒麟臂尾部破损,劲力外泄,让它变成了一枚普通燃烧的猛火雷。燃烧起来固然凶猛,可对于金属质地的转机毫无影响。

它在熊熊烈火中依然冷漠地转动着,驱使着天枢旋转。张小敬无奈地闭上眼睛,他已经尽力了,这莫非就是天意吗?

躲到楼下的那群士兵,看到没有爆炸,又准备再次冲上来。这时外面的巨大声浪扑面而来,广场上举起了无数双手,无数个人声汇成了一句话:“拔灯!拔灯!拔灯!”

作为拔灯之礼最*的一个环节,拔灯红筹站在勤政务本楼上,天子会向他或她赐予一根今年宫苑内最早发芽的柳木枝,有乐班奏起《清平乐》。拔灯红筹手持柳枝,将其点燃,再抛向灯楼,以引燃烛火——不是真的引燃,只是作为一个仪式存在,这边抛出,那边灯楼的人会同时举烛,取意春发在即。

“拔灯”的呼喊传来之时,张小敬明白,这座太上玄元灯楼,即将进入它最后的使命。鱼肠将点燃灯楼火头,让阙勒霍多吞噬掉所有人。

但不是现在!

为了确保最大效果,鱼肠的操作会分为两步。第一步,他会启动正常的机关,让二十四个灯屋依次亮起,把天子、群臣和诸国使节都吸引到勤政务本楼的边缘;当全部灯屋都点燃之后,鱼肠会点燃预先埋设的二十四枚猛火雷,让它们一起爆发,然后催炸天枢中暗藏的阙勒霍多。

也就是说,只要二十四个灯屋还未完全亮起,尚还有一线生机。

张小敬的眼神射出危险的光芒,他从门板下挣扎着爬起来。士兵们已经战战兢兢地第二次冲上来,张小敬二话不说,双手护住面孔,冒着大火再次冲进顶阁。

追兵们很惊讶,那里明明是死路一条,又燃烧着大火,这人难道是自寻死路?元载却不敢小觑这死囚犯,他催促着手下尽快冲过去,看个究竟。

几名士兵冲到顶阁前,看到大火依旧燃烧,转机依旧旋转无碍,可人却没了。元载一听,亲自跑过来,抬头一看,却看到天花板上破了一个大大的洞。

刚才张小敬袭击鱼肠时已发现,这个天花板非常薄,只是做做样子而已,他的弩箭,随便就射穿了四个洞。他再一次进入顶阁后,用捡来的一把旅贲军制式障刀,猛劈四个射洞之间的脆弱区域,很快劈出一个大洞,然后踩着滚烫的转机爬上去,进入太上玄元灯楼的内部。

一个声音从洞内传来:“灯楼即将为猛火雷所炸,速发警报!”然后传来一连串逐渐远去的脚步声。<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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