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绮鸳满脸汗水,风尘僕僕,手里捏了只函件模样的封套,乃潜行都日常传递情报所用,几乎皱成一团,若非以油纸特制,恐毁于少女手汗。

“这张纸头是在朱雀大宅发现的,以利刃钉于盟主寝室门前,昨日打扫时尚未见得。属下接获李绥通知,便即送来,请……盟主过目。”

小心从油封里抽出一张数迭茧纸。

漱玉节一瞧便知纸质贵重,缣楮系毫之间还掺了金粉,墨印不透,随写即干,恐怕是大内御用的等级。

这材质耿照极为熟悉,在执敬司时时常见得,连横疏影自己都用不上,只有以侯爵身份发出的文书用得,夹手夺过展读。

纸上仅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,字迹也是耿照见过的,决计不能有假。

“你之父姊,在我手上,等你三日,逾时不候;若带人来,后果自负。”

众殊经胡大爷转述,已知耿老铁父女失踪一事,终于明白绮鸳何以不顾一切闯入急报。

然而纸上既无署名,也没说让盟主上哪儿,莫非真要满越浦的寻人,又如何能够“逾时不候”?“这是何人所送?”

漱玉节惊疑不定,质问绮鸳。

“仔细问过李绥了么?大宅四周调查了没有?”

绮鸳答不上来,冷不防吃了记清脆耳光,俏丽的圆脸浮出五枚绯红指印。

耿照一把拿住她的腕子,声音神情俱都空寂如死。

“备马。我知道要找谁,你们哪个都不许跟过来。这是盟主的命令。”

耿照孤身一人连夜驰马,总算赶在三日期至之前,看见朱城山上的流影城郭,但见满城白幡飘扬,自山道间迆逦而下,就算为城主夫人发丧,也不致如此张扬。

来到山脚下的王化镇,亦是不挂彩旗,人人服丧,仔细一打听,才知死的是少城主独孤峰。

更令耿照震惊的是,据说杀人者,乃是一名新晋执敬司的弟子,名叫韦晙的。

此人干下大事之后,随即逃逸无踪,各司倾尽所有人手巡城搜山,只差没将地皮全掀过来,却连韦晙一根头发都没找到,彷彿这人生生插翅飞了去。

耿照恍然大悟,才把老胡口中的“小小插曲”

连结起来:显然韦晙不知何故,结识了潜入城中营救碧湖的胡大爷。

胡彦之成功带走妹妹之后,定将潜逃出城的通道和方式交给了韦晙,待韦晙为葛家五郎报了仇,便循此脱身,亡命天涯。

此事他约莫计画已久,事前还说服葛家悄悄搬离龙口村,老胡前往打听耿家父女行踪时,曾听村人提起。

这也能说明,横疏影于狱中自缢时,为何独孤天威不在越浦。

以慕容柔的脾性,既已出手,无论横疏影留下的书状能不能攀上独孤天威,他都不会轻易放弃。

横疏影死后,他之所以未再继续追杀独孤天威,有两个至为关键的原因,其一便在于独孤天威痛失独子,自此绝后,舆论普遍同情,加上他与陛下的关系,一意攀咬,对慕容柔至为不利,不得不轻轻放过。

只能说横疏影自杀的时机,委实选得太妙。

常人若与她身陷同样的境遇,一听闻世子被杀,料想慕容柔不欲冒险进逼,自己尚有一条生路,定会鬆懈下来;殊不知风头一过,慕容柔多的是方法撬出不利流影城的事证,独孤天威却没有第二个儿子能死。

而横疏影选在此时自尽,罪愆止于一身。

错过了最佳的问罪时机,慕容柔要想扳倒独孤天威,日后须得再起炉灶,那便是另一回事了。

朱城山的山道上无人把守,耿照长驱直入,对着紧闭的城门提气叫道:“本城典卫耿照回山,求见城主大人!”

真气之所至,连城墙似都隐隐震动,胯下的健马四蹄一弯,软软跪折,林间惊起飞鸟无数,连吹幡猎猎的山风亦为之一挫,随即转了个方向。

一人脚踏城垛,腆着便便大腹低头俯视,哈哈大笑。

“好威风,好煞气啊!不愧是我城所出,名震天下!”

正是白日流影城之主、东海唯二的一等侯爵之一,妾子俱丧的独孤天威。

治丧其间禁止嬉笑,但这位城主素以荒唐着称,撤去山道的岗哨兵力已透着一股不寻常,相较之下,失仪哄笑或许还算不上什么。

耿照对他为求自保,放任横疏影弃葬于万家祠堂,本是怒极;知他是因爱子之丧才离开越浦,满腔怒火顿失标的,遥见他双目赤红,应是连日哭泣,佈满血丝,下马行礼道:“城主召唤,属下兼程赶回,听任主上处置。但于此无关之人,恳请主上高抬贵手,放他们平安离去罢。”

独孤天威抚颔笑道:“有理。你要便给你罢,接着!”

拎起一条杯口粗细的铁鍊往城下扔,铁鍊的另一头赫然鍊着一条浑身赤裸、披头散发的女尸,就这么铿的一声挂在城墙上,原本雪白的娇躯已呈毫无生气的灰白色,其上佈满无数伤痕,显是遭到凌虐而死。

耿照魂飞魄散,踏鞍一蹬,整个人窜起近三丈高,势头未老,已攫冰冷的女尸入怀,一踏壁借力,连着铁鍊一起越过墙垛,稳稳落在城头,吼得嘶心裂肺:“姊姊——!”

拨开血垢腻缠的黑发一看,那张肿胀变形的面孔却不是耿萦。

他姊弟俩数年未见,是真是假本不应如此武断,然而从女尸依稀能辨的五官轮廓,以及眼角颈侧的硃砂痣等,耿照认出是城主宠爱的云锦姬,不知她何以如此,起身转头:“我父亲和姊姊在哪里!”

独孤天威笑道:“放心,我还没扔下去。这不是等着你么?”

“你————!”

少年踏前一步,虎虎生风,蓦地三条人影从三个不同的方位齐齐围上,独孤天威乘机逃开。

来的是一名杏黄道袍的持剑道士,一条身披金甲拳头如铁的昂藏武弁;身后那人无声无息,只逃不过碧火神功感应,气息温软,随风飘来澹澹芳香,竟是一名女子。

这三人耿照毫无印象,上山的这些年里所未见过,如非独孤天威新近招募,便是藏得太深,但此刻却无纠缠的閒心,运劲一斩,气刀四向迸发,硬生生将三人推了开来。

独孤天威继续后退,又有一人拦在他与耿照之间,只一站便如铁壁铜墙,雷池难越,威压竟不逊独对殷贼时,隐隐然有宗师的气魄,却又质朴得毫不张扬,竟是老泉头。

以耿照此际的眼界与经验,自知这样的对手不容小觑,紧不如缓,却抑不住胸中的怒火急切,直欲强渡关山,足下不停,提运十成功力,一掌斩出,只求逼呼老泉退避:“……让开!”

突然间胸口一滞,浑身真气溃散,连空气都吸不进肺叶里,眼前一黑,整个视界勐向地面砖石坍落——冰火双元心。

他早该想到。

从阳亢中甦醒后,耿照还没有仔细调整内外诸元,唯一一次行功,便是在往半琴天宫集会之前,无论强度或持续之久,皆比不上实际与人动手过招。

就像他内视之际,始终察觉不出心包有异一样。

这本身就是问题。

耿照从周身热辣辣的剧痛中醒过来。

不管经历过多少次,疼痛就是疼痛,少年无法体会胤野所说的那种“久了就习惯了”

到底是怎么回事。

过去在城里当差时,耿照没到过地底的黑牢,想来这里就是了。

腐败潮湿的气味,阴冷到能刺痛肌肤的空气,还有刑具缚住双手的冰冷……和五绝庄或天罗香的也没什么不同。

他全身衣物被剥到只剩一条裤子,赤裸的胸膛上佈满凄厉的拷打痕迹,耿照才慢慢想起这不是他头一回甦醒,至于是第几次被刑求到昏迷然后又再醒来、后头还有多少回等着他,则不是少年能够回答。

独孤天威静静坐在他身前,地上只有一盏烛火。

千金万贵的一等昭信侯连凳子马扎都不用,就这么盘腿坐在湿儒的枯草堆上,不理那草下浸了多少拷打而出的汗泪尿血,本身就是让囚徒反复染病的一种刑罚。

“老泉头说我们是运气好。”

独孤天威喃喃道:“以你的武功修为,若不是自己倒下了,他也没有拿下你的把握。你他妈是真有本事啊,我还没听老泉头这样说过谁。”

“我让人整整打了你三天三夜,当中只要歇手超过两个时辰,你身上的伤就能好一半儿以上,还有人说这儿、这儿……”

拿一根搁凉的烙子捅了捅少年的胸口和肚脐。

“会放出异光什么。你个挨打的还没疯,我手下负责打人的都要不干了,有你这么妖孽的么?”

耿照无言以对。

独孤天威约莫也没想他答,拿烙子捅了捅他的裤裆,冷哼道:“我还真想看看,割了这玩意儿,它还能不能长出来?”

少年本能地想躲开,不意牵动全身的伤口,疼得低哼一声,心底忽涌上一丝惧意。

这是男人的直觉。

独孤天威亦有直觉,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明白,嘿嘿笑道:“你和小影儿的事,我全都知道。你什么时候爬上了她的床,同那个叫时霁儿的小丫头干的香艳勾当,连在栖凤馆内都敢颠鸾倒凤……我通通都晓得。不是偶然知晓,也非事后知悉,而是一直都知道。是本侯让你们这么干的,当中只消我心里冒出个‘不’字,便要掐断这玩意你也得给本侯停下来。”

烙子一挥,“啪!”

重重击在囊袋上,打得耿照口吐白沫眼前顿黑,差点又要昏死过去。

然而更可怕的还在后头。

独孤天威从身后草垫里摸出一物,扔在汗唾直流、呜呜低吟的少年面前。

熟悉的幽香在黑牢的腐臭里显得格外鲜明,他终于记起横疏影乳间、颈侧、肌肤,乃至腿心子里湿儒的诱人气息,有种想哭的冲动,这件衣裳却令他完全无法哭泣,姑射集会所用的黑袍。

耿照从没想过有这个可能性。

倘若加入“姑射”

的复仇行动,并不是横疏影自己的意思,而是有人唆使她的……在佳人香消玉殒的当下,这个真正意义上的“空林夜鬼”

已彻底摆脱制裁,毋须负担任何的责任,自此逍遥法外,继续以无辜的受害者的姿态,苟活在世间——“你——”

他奋力扑前,扯得铁鍊铿然绷紧,几乎拖动刑架:“是你将她卷入起中……原来是你!是你害死了姊姊……是你!”

独孤天威蓦然瞠眼,使劲一挥铁烙,打得耿照口喷鲜血,整个人撞回砖墙,被摇动的铁鍊“铿噹——”

地吊在刑架下,抽搐着挣扎不起,腻红的血唾长长坠地,如一根笔直的细红蔑子。

“是你将她卷入了其中,是你没把她保护好……是你害死了她!”

始终嬉笑怒骂的男子狂怒起来,发了疯似的挥击少年。

“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,才让你到她身边去的?不是让你去享用她的身子,图个爽而已,是让你去照拂、去保护她!我知道的一切,都是她不想让我知道的,我知道了又有什么用?只要我一想插手,她又要变着法子瞒我……这些年我们就这样瞎转悠着,所以才要你,才用得着你!“让你去慕容那厢,就是防着有今日,要用你时,你这个废物到哪儿去了?她要好看的男人,我哪回不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?她要权势,我便弄掉闾丘父子;她要财富,我把整个流影城的财帛都交给她……却不信我,偏信你这没用的东西!“你想谋反,我可以把天下拿来给你,慕容柔算什么东西?他能奈我何?你若来问我,本侯可以想出十条八条绝妙计策,教他没得吃干瞪眼,不用你赔上一条性命!你以为你很聪明?本侯比你聪明十倍!什么时候轮到一名小小舞姬,来决定本侯的生死!谁让你自作主张?谁让你自作主张了!”

耿照在恍惚中睁开浮肿的眼皮,才发现狂言不已的男子正埋首掌中,指缝间不断渗出水渍,不知是汗唾抑或泪水。

这一瞬间他明白自己错得离谱。

独孤天威并不是唆使横疏影投身阴谋暗流的那个人,若是如此,萧谏纸也不致看不出来。

他只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痛失至爱、后悔到不知该怎么办的男人而已。

或许独孤天威也才刚搞清楚这一点。

独孤峰的死,他没有半点感觉。

讨厌的正妻所生的讨厌小鬼,他不晓得独孤峰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贵族门阀习气,打小便觊觎父亲所拥有的一切:爵位、财富,长大后或许还要加上女人。

明明他就没在平望都待过多久,只能认为是从岳家承继而来的坏种,就像陶元峥儘管头角峥嵘,也不过就是厉害很多的老鼠;平常的老鼠该是陶元岫那样,贪婪无用,好吃无容,平庸得令人心生怜悯。

所以峰儿就只能勾搭上云锦姬那种女人。

独孤天威一向讨厌云锦姬,但云锦姬最为他所憎恶处,偏偏是她对独孤天威最有用的地方。

他需要这个愚蠢、虚荣,嘴巴和脑袋分不出轻重的女人,无法自制地对外散播自己的各种失道,包括传宗接代上的。

须得有这种来自枕畔帐里的可信证言,才能让他显于外的各种荒淫之举,从掩饰变成真正的护身符。

即使慕容柔始终没有真正放过他,但近几年间始终无处下手,云锦姬倒也不无功劳。

峰儿遇刺无救,这个蠢妇当众抚尸痛哭,擅自跑去灵前守孝,独孤天威也都不当回事,直到她对押运横疏影之物回越浦的官差大吼大叫,说这个窑姐儿出身的贱货祸乱流影城,养出的面首竟敢以下犯上,杀了世子云云。

衙差尴尬不已,城中诸人看烦了她整日的闹腾,纷纷走避,只一名贴身侍女拉着。

“那天杀的贱货啊!”

云锦姬哭喊着,如唱大戏一般。

“将来我要指望谁?”

独孤天威越槛行出,抡着随手从灵前抄下的铜烛台,当着官差的面活活将她打死,打得红白喷溅,分不清是烧融的蜡液抑或脑汁髓浆。

打完一抹脸,冲吓傻的衙差笑道:“不好意思啊,家教不严,贻笑大方。一会儿请官爷们吃酒,全都吃上啊。”

到底他和小影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不再聊天了呢?独孤天威竟已想不起来。

客居京城的记忆和这里就像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,不只是人,连画面背景的色调都不一样,活像上辈子的事。

回过神,横疏影已不和他说事了,反正说了也没用。

但生死忒大的事,你怎不问问我?“小影儿是你和我,联手害死的。我是害死她的头,你是害死她的手。”

把鲜血淋漓的铁烙杆子一扔,一等昭信侯颓然坐倒,爬了满脸的分不清是汗是泪,眼神空洞,眸焦彷彿落在极远处,低声道:“她跟了我,注定慕容不放过她;你没拉住,所以她便死了。她这一生就我们两个男人,我们都是废物,是不折不扣的王八蛋,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。她错信了我们,才落得如此下场。”

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封未拆之信。

那是从耿照身上搜出来的,横疏影在狱中留给他的遗书。

横疏影自缢后,牢房里找到这封书信,军卒不敢自专,连忙呈交将军,慕容方知横疏影与耿照的关系非比寻常。

若横疏影生前传出此信,或是声东击西之计,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,命都不要了,还顾着使什么奸宄计谋?将军看过与否,耿照不得而知,也可能检查过后,再取新封封起也说不定。

总之,这封遗书被送到朱雀大宅,再由符赤锦转交耿照。

耿照出冷炉谷后马不停蹄,尚未拆读,后又落到独孤天威手里。

你……为什么没给我留下隻字片语呢?是没话说、不想说,还是再不必说了?要到失去之后,才发现自己丢不起,男人就是这般愚不可及的蠢物啊。

独孤天威寂寞地笑了起来,将信封移到烛火上,看着轻烟缭起,火舌吞卷着纸张,就这么捏着直到全化成灰。

“我打算用一辈子来赎罪,不停地处罚自己。你跟我一道。”

他拍拍手掌起身,拇食二指有着可怕的燻痕,污浊的空间气味里隐约有脂肪烧焦的恶臭。

“你如果想逃,我就杀你父亲和姊姊;你如果不够痛苦,没有像我现在一样痛苦,我就拿你父亲姊姊来弥补当中的差距。只消你和我一般痛苦,他们便能活得好好的。“当然,如果我反悔了,我会把他们拉到你面前,让你也尝尝这种有心无力、难以挽回的滋味。但不是今天,我可以肯定。你还不知道你会有多痛苦。”

牢门关上,蹒跚的跫音消失在甬道尽处。

失去烛照,漆黑的牢房中伸手不见五指,污浊闷滞的秽气里,灰烬的澹澹烟燻混杂着衣袍上残留的体香,开始提醒少年失去了什么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撕心裂肺的嚎哭声迴盪于偌大的空间内,始终没有停歇。

不见天日的囚禁,剥夺了耿照的时间感。

他渐渐分不清早晨黄昏,也不想去区分。

城主说的话可能是真的,他对耿照的憎恶,靠肉体的刑求折磨已无法抒发于万一,他需要他清醒且健康的活着,才能深刻而反复地品尝那份无力和痛悔,无休无止。

黑牢每日放饭两次,当然不能大鱼大肉、佳餚美酒,但也不是故意糟蹋人的馊水猪食,就是一般弟子用的餐饭。

这让耿照想起了从前在执敬司的日子,还有刚上山时在长生园,横疏影去探望七叔,总会给他带上糕饼……耿照几乎每一餐饭都是流着眼泪吃完,满嘴说不出的苦咸。

他很早就从刑架上被放了下来,牢房里也有便溺用的木桶,放饭的人会把秽桶取走,收拾餐具时再给他换个刷洗干淨的来。

墙壁顶端的遮板不知何时也从外头打开来,能见日头月光。

耿照这才知自己不是被囚在地窖,这石屋可能建于后山某隐蔽处,四周林相茂盛,日照月映被遮去大半,牢里依旧幽黑。

此地不知为何,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,无论是飘入窗槛的空气、清晨听闻的鸟鸣,乃至透入林间的希罕微光……都令少年感到平静,彷彿曾经久居于此,一切都被安放在最恰当的位置,不会暴起伤人,闭眼都觉自在。

放鬆之后,耿照开始觉得疲惫。

可能是幽邸一役为击杀殷横野,耗去太多心力,绝大多数的时间他都蜷在草堆里睡觉,可能也是因为醒时太痛苦,无法停止思念横疏影,然后又陷于无休无止的懊悔与无力当中,他宁可不要清醒。

讽刺的是:在这里的每一觉,都睡得比在冷炉谷或朱雀大宅时更沉,虽说不上香甜,起码不会辗转返侧,或由“殷贼杀了所有人”

的恶梦中惨叫惊醒。

他不是没想过其他女子。

红儿、宝宝、弦子……还有霁儿呢?姊姊被捕后,霁儿到了哪里去?是不是流落江湖,有没吃饱穿暖?耿照不敢再想。

她们在遇上他之前,一直都是好好的,除了宝宝锦儿;但如今岳辰风也已经伏法,会不会没有了他,其实她们都能更好?不用再被扯进这些危险的事端,不用再去面对下一个岳辰风、殷横野,乃至无比血腥的朝堂之争,落得像横疏影一样的下场?他甚至又想起了萧老台丞的放下。

没有这么个伟大的人,是世间非他不可的。

何况是他。

虎帅能放下江山争霸,扬帆出海冒险,连刀皇前辈都可以当个打鱼的閒汉,他为什么不能把自己,就放在这个小小的石室里,带着对横疏影的无尽思念和忏悔,就这样过完一生?独孤天威好歹也是一诺千金,他若保证父亲和姊姊能好好活着,必然是衣食无忧——“你他妈是脑子坏了罢,耿小子?”

耿照一度以为是幻听,直到看到角落里那身熟悉的渔夫打扮,和破了眉相的半截小疤,惊得从草垫坐起。

本想揉揉眼睛确认一下,赫然发现刀皇手中所捧,正是平日自己用饭的大碗,满颔饭粒吃得甚香,地上托盘盛的另一只海碗里菜餚狼藉,倒先把肉都吃完了,忍不住抱臂喃喃:“不对。就算刀皇前辈来了,怎能吃我的牢饭?掺入平日生活的印象,使其更加写实,以致真假难分,这是产生幻觉的徵兆。况且,即使是刀皇前辈,也不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——”

武登庸“噗”

的一声,喷了他满脸饭粒,勐追胸口。

饭粒挟着三才五峰等级的内力打在脸上,那才叫一个隐隐生疼,耿照被喷得几乎跳起,终于确定不是幻觉,赶紧摘了老渔夫腰间的葫芦拔开塞盖,灌了老人一通酒,免得今夜三五榜上一次除去两条名字。<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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